潘三金自然不知道自家媳妇在后头吐槽他小气,拎着那细伶伶的鸡爪子,想着灶间留下的半截肉,还有那一块鸡屁.股,颇为自得的朝村尾走去。
嘿嘿,他可是比大仙多一块肉嘞!
不亏不亏。
于大仙就住在芭蕉村的村尾,那儿一座老庙,有一定的年月了,是不大的宅子,约莫也就八.九平方米。
宅子不大,构造却颇为精巧,朱红墙,八角景格心的木窗,歇山顶式的屋顶,上头还搁了几尊小小的仙人跑兽。
只是,在前几年闹得厉害的时候,这一处老庙被人砸了,朱红墙面上的浮雕被抹了黄泥,瞧过去破败又埋汰,檐角处,领队的仙人没了脑袋,后头的跑兽也断腿的断腿,缺胳膊的缺胳膊。
颇为凄凉模样。
再加上这老庙后头种了棵大榕树,听上一辈讲,该是有百多年的树龄了。
只见树冠如华盖,虬枝横卧,巨大的阴影投下,才走近便有阴森之感。
平日里,要是没什么事儿,大家伙那是不爱来的。
“大仙,于大仙儿……别睡了,仔细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嗐,我这不是有要紧的事儿要问你嘛,没打个招呼就来了。”
“你快给我瞧瞧。”
天儿热,晒得屋舍也热,就像大火上的蒸笼一样,为了夏日里那点凉风,于大仙的老庙大门大开,潘三金一眼就瞧到了竹床上的矮瘦老儿,当即大步的往里头走去。
听到动静,于大仙睁开眼睛,撩起眼皮瞧了过去。
“浑说!大仙我没睡。”
潘三金撇撇嘴,不置可否。
瞧出了潘三金的不信,于大仙眯了眯眼,声音往下一沉。
“我那是在打坐,修行内劲,涵养心性,于修行是大有裨益的事,和你们这些惫懒的家伙不一样!”
于大仙又叫于半瞎,他是一九一九的生人,今年也六十有五了,他这样眼睛一眯,耷拉着眼皮盯人,还真别说,那眼白多,眼珠子少的模样,是有几分吓人。
潘三金:“……是是是,大仙就别和我计较了。”
于大仙哼哼了一声。
潘三金瞧着他这模样,心里吐槽不已。
说什么打坐,分明就是盗马贼挂佛祖,假正经!他都瞧见也听到了,这老仙儿刚才可是张着嘴在打呼噜呢。
那声音老大了!
潘三金将手中的肉往桌上豪气的一搁,“不白问你的,昨儿才杀的公鸡,你瞧这肉,紧实又鲜嫩,不拘是炒还是炖汤,都是又鲜又香。”
他拖过角落里的小杌凳,一屁股坐了下去。
“大仙给我瞧瞧。”潘三金左右瞧了瞧,压低了声音,“我是不是遇到脏东西了?”
于大仙给潘三金倒了杯凉茶,不紧不慢,“遇到什么事了?”
潘三金接过茶,捧在手中也没喝。
他稍微回忆了下,仔仔细细的和于大仙说着刚才的梦。
说来也是怪,平时做的梦,很少能在醒来后还记得。
这个梦却不一样,梦里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的,就连黑暗中,那种被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的感觉,他也记得一清二楚。
“……后来,月亮从天上掉了下来,像个光球一样的朝我扑来……再后来,再后来我就被爱红叫醒了。”
“月亮?”于大仙重复了下。
“是啊。”潘三金点头。
在天上挂着的,不是月亮是什么,瞧那光亮淡淡的,天还黑黑的,就是月亮嘛!
于大仙蹙着眉,伸出右手,似模似样的掐了掐。
片刻后,他又搁了手中的大蒲扇,踩着黑布鞋,弯腰从疙瘩角落里翻出一本书,捻了点唾沫在指头,这才翻开书,半眯着眼睛仔细的看着。
潘三金探头瞧了瞧,那是一本老书,纸都发黄了,还有些脆,旁边用麻线缝的,应该是怕散了,上下脚的地方还用粗布包了包。
他也是上过扫盲班的,多少认得一些字,一眼就瞧到了这破蓝壳上写的两个大字,解梦。
“这书有点年头了啊,能留的下来,真是不容易。”
潘三金点评后,准备喝杯子中的水,这一低头,当即瞪了瞪圆眼。
呔!
这老仙儿恁的小气,给他倒茶水,竟然只有一半的一半……
不不,瞧这杯子里的茶,离一半的一半,应该还差了一口!
潘三金是个严谨的人,当下也不喝茶了,皱着眉,愁大苦深中又含了点不忿,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拿出春日时候日日瞧稻苗长没长的认真劲儿,将那杯茶水研究了又研究。
没错!铁准是一半的一半少了一口!
还不待潘三金生气,他的视线瞥过搁在一旁的半截鸡,目光一滞,瞬间就泄气了。
好嘛!
人于大仙是暗戳戳的在向他讨那一块鸡屁.股的伐啊!
夏风从木窗处吹了进来,吹动了于大仙手中的书籍。
于大仙皱了皱眉,正想将那翻了页的古书往回翻,突然,余光扫到一处,半眯的眼睛一下就亮堂了。
“找到了!”
潘三金探头,“哪呢哪呢?”
于大仙哈哈笑了一声,“在这儿。”
他手指着一处,“这阵风真是巧了,一吹就往后吹了好几页,正正好是我想找的,不然还得找好一会儿呢。”
潘三金有些着急,“说了啥,上头说了啥?”
他凑近看了两眼,就被上头的字劝退了。
不成不成,这又是繁体字,又是竖排的,还有那“则啊也啊”的古文,可不是他这个只上了几天扫盲班的人能看得明白的。
于大仙细细的看了看,在潘三金忍不住又要再催时,这才开口。
“这是胎梦。”
“胎梦?”潘三金傻眼了。
“没错,这就是胎梦。”于大仙越说越肯定。
“我和你解一解啊,月亮,从古时候开始,那就是美好之物,是家乡,是希望,是一切美好之物……你瞧,那些古诗里写的,是不是月亮都特别的美?”
潘三金迟疑的点了点头。
这倒也是,床前明月光,他还是会背的。
……可是,他那梦着实不像胎梦啊,黑黢黢的天,最后还塌了,怪吓人的。
于大仙没有理会潘三金的腹诽,他盯着旧书上的黄纸看了看,又掐指算了一番,继续道。
“明月高悬,夜空静谧……是有孤高清冷之意,不过,仔细的想一想,这样的情境,也颇有空旷的温情。”
潘三金:??
温情?
这老仙儿说的是认真的?
潘三金将视线挪到桌上,瞧着那朝天的鸡脚,犹疑了。
总觉得连这细伶伶的鸡脚都在嘲笑他,遇事问大仙,到底是做了个糊涂事儿啊。
对上潘三金不信任的眼神,于大仙也不恼。
虽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过,都是一个村的,这些年又都是风里雨里一道过来的,这三金家的情况,他也是知道的。
都说人是缺啥,就喜欢想啥,像三金,他生出来的时候,正是家国最难的时候,处处打战,那是缺衣又少食的年月。
三金爹妈对他最朴实的想法,那就是希望儿子能多口吃的,多长三斤肉。
于大仙回忆。
那时,他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小道士,虽然也穷,不过他跟着老道士做功课,那是得识得些字的。
三金爹娘带着几个地瓜来,想让他写一写名儿,是他说了,三斤不如三金。
三金爹娘一听,对视一眼,一拍大腿,对啊,三斤哪里有三金好,三金都是金子,可以买很多肉,长很多斤啊!
从此,三斤就叫三金。
不过,现实总是比愿望残酷,三金并没有金,也没有很多斤肉吃。
他打小苦过来,年轻的时候下河挖沙,挑石……啥活都干,也不知道是不是伤到身体,如今四十有二了,家里愣是没一个孩子。
就是三金家的媳妇爱红……
于大仙想了想,不是太确定,应该也有四十了吧。
这对夫妻,这个年纪有娃儿……于大仙安慰,“也不晚,好事多磨嘛。”
“咱们隔壁小柳村的张石头家,你知道的吧,他家有三个孙儿,都是当爷爷的人了,前几个月又添了个小子,这下是又当了爸爸。”
“对了,我记得他都过了五十了。”
于大仙名声在外,又写了一手好字,大家红白喜事都爱找他,所以他知道的也格外清楚。
最后,他一锤定音,“那才叫老蚌生珠,你这还不算。”
潘三金:……
“真是胎梦?”潘三金又是期待,又是不信,吞吞吐吐了一番,还是晶亮着眼睛问于大仙。
于大仙:“真!保真!你还不信我?我叫什么名?那是大仙啊。”
他细细的给潘三金解释。
“你看啊,你说那特别黑的天,是不是就对照着你以前的日子,没有孩子,心里又苦又涩的。”
潘三金不住的点头。
是的,家里没有个孩子,心里苦啊,那是一片黑黢黢的黯淡。
于大仙得意,“这不就对的上了嘛?”
“月亮就是你家的娃,这就是个胎梦,它一出现,黑暗退开,就是你的不痛快都走了,再有,你说的它一跃跃下,朝你奔来,那是娃儿冲着你这个爸爸来了。”
爸爸啊~
听到这一声爸爸,潘三金馋的几乎要吃吃笑了。
“对了!”于大仙肃容。
潘三金连忙回神,“怎么了?”
于大仙:“这月亮,你后来抱住了吧。”
“应该吧……”潘三金迟疑的应道。
老实说,梦到后面,光太亮,他都被晃住眼了。
“不能应该,抱住了就是抱住了,这可是你家娃,是胎梦,抱住了才是孩子坐住了。”于大仙语气认真。
“抱住了抱住了!”潘三金点头如捣蒜。
笑话,这可是胎梦,是他家娃,没抱住也得抱住。
潘三金琢磨着,不行的话,他回去再睡一觉,想着中午梦里的情形,说不定还能再梦一次。
“抱住了就好,你就安心吧,既然胎梦有了,孩子必定已经落到你家了,再等个十天半个月,你带你家媳妇去卫生院瞧瞧,我等你的喜讯啊。”
于大仙赶人,“好了,你走吧,我得歇……咳,打坐了,慢走不送。”
潘三金心神都在当爸爸的喜讯中,没有注意到于大仙嘴里打的磕绊。
他告别了于大仙,欢欢喜喜的往家里走去。
……
芭蕉村,潘家。
“红儿,我回来了。”才走到家门口,潘三金就中气十足的喊道。
人未到,声先至。
“回来了,于大仙怎么说?”周爱红也挂心着,拉过潘三金就小声的问道。
“是好事!”潘三金兴奋。
“好事?”周爱红眼里有着困惑,就那发噩梦的样子,还能是好事?
“是好事!”潘三金还未说话,自己先嘿嘿的笑了一声,“我要当爸爸了。”
周爱红瞪眼:“啥!”
瞅着周爱红的脸色先是吃惊,又是不解,然后蹙眉,最后红着脸怒瞪,一瞧就知道不是害羞而是怒火中烧,潘三金回过神,反应过来自己话里有奇异,连忙道。
“错了错了,不是我要当爸爸了,欸欸,不对,我就是要当爸爸了,哎哎,你先别恼,我是要当家里头的爸爸,不是外头的爸爸……红儿啊,我绝对没有二心,对天发誓!”
潘三金手脚忙乱,嘴巴也忙,越忙越乱。
“胎梦……我说的是胎梦啦!”
周爱红抱着肘,蹙眉听潘三金将于大仙那儿的事情说了说。
对那胎梦一说,她倒是没太多期待,倒不是别的,主要失望太多次了,她都认了。
潘三金:“红儿,你都不期待吗?”
周爱红敷衍:“期待期待。”
潘三金:……敷衍人!
“算了算了,再过个半个月一个月,咱们去镇上的卫生院瞧瞧,到时就知道了。”
“嘿嘿,我再去睡一睡,看看还能不能再见到咱们家盘盘。”
娃儿还没生,潘三金已经给小孩取好了小名,小时不识月,呼做白玉盘,梦里的月亮,那就是他家盘盘。
正好,他姓潘,潘,那不是和盘同音嘛,缘分,这就是缘分,嘿嘿嘿!
周爱红一扭扭到潘三金的耳锤子,“胎梦?我瞧你是想偷懒。”
“痛痛痛,红儿你轻点。”
……
时间流逝飞快,转眼便过去了月余,潘三金铁公鸡拔毛,硬拗着周爱红一道去了趟卫生院。
一个半小时过去后,潘三金垂头丧气的出来,和先前进卫生院,那兴致高昂又激动的模样成鲜明的对比。
周爱红瞧他那发蔫的样子,心里有些发酸。
她自己心里也是有失望的,只是,这几年她失望多了,渐渐也看开了。
“算了,咱们不是都说好了,现在这样过日子也不错,不要养孩子,还落个轻省!”
“像这几年村委一直说的,什么,嗯……少生孩子多种树,少养孩子多养猪,只生一个好,养老靠政府……回头咱们抱个猪崽回来,好好养,明年还能卖钱。”
周爱红回忆了几句口号,潘三金听了哀怨,这猪崽和孩子怎么会一样?
一个会叫他爸爸,一个只会哼哼拱拱。
“算了算了,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潘三金也看开。
这不看开不行,想的再多,它也不能凭空多个孩子,苦的还不都是他自己。
“哼哼……”潘三金鼻孔出气,“就是那老仙儿着实可恶,不会解梦,他还瞎解梦。”
“不成,回了村子我就去找他,好歹得把我那缺了屁股的半截鸡讨回来,不能便宜他老小子!”
周爱红:……
……
镇上去芭蕉村有一段距离,两人迎着西落的日头,往芭蕉村的方向走去。
这入了夏,雨水少,路上的黄泥路被晒得起了浮土,风一吹,扬得人满脸都是。
到芭蕉村时,潘三金和周爱红都灰头土脸的,倒也应和着两人的心情。
“三金啊,回来了?”
“是啊。”
“啥要紧事啊,这么热的天还往镇上跑,啧,一会儿上我家打碗绿豆汤,今儿熬的,镇井里了,吃了败火。”
“谢谢婶儿了。”
说话的是村里阿桂婶,潘三金道了谢,倒也没说今天他们两个去干嘛了。
这没确定的事儿,当然不好和人说,还是胎梦这样神神叨叨的事。
潘三金庆幸,幸好先前,他谁都没说,不然回头大家伙一人一句,这不是又往他和媳妇心头撒盐巴了嘛!
“对了。”临走时,阿桂婶又拦住了潘三金,“今儿邮差来村里了,有你家爱红的信,我看你们都不在家,就给收了。”
阿桂婶说着话,从衣服的小兜里,翻出了对折的信封,“喏,在这呢,这是搁衣兜里才皱了点,我可没有拆开。”
“爱红的信?多谢婶儿。”潘三金接过信,和周爱红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
两人瞧了一眼背着手,走的慢吞吞的阿桂婶,知道她向来好打听,这是走的慢,想要偷听信的内容呢。
周爱红抓过信,又抓过潘三金,快步的往家的方向走。
见这夫妻两没有当场拆信,老太太阿桂撅了撅瘪瘪嘴,“小气!”
随即,她溜达溜达的走了,打算去别的地方凑凑热闹。
……
芭蕉村,潘家。
周爱红看了信封,蹙了蹙眉,“是小妹的信。”
潘三金撇撇嘴,“她怎么来信了?”那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
“不知道,瞧瞧。”
拆了信,展开信,一目十行的往下看,越看,周爱红的眉头蹙的越紧,最后一拍大腿,大声道。
“老妹儿糊涂啊!”
潘三金连忙凑近一看,这一看,面上带上了几分古怪。
“这这,你家妹子说要把来娣送给咱们?”
自己的骨肉,还能给别人?这怎么舍得啊!
周爱红气得不行,“真是坏,自家孩子,哪里有给别人的道理,不行,咱们家笔在哪里,我得写信骂她,狠狠的骂!”
“该,咱们长姐如母,下头的弟妹不听话,是得好好训着。”潘三金待幸灾乐祸。
他一向是瞧不上这小姨子的,听着她要挨爱红骂,没有添油加火,那是他的厚道。
“哎,等下!”突然,潘三金好像想到了什么,连忙叫住了周爱红。
他神情古怪,死死的盯着那信封,好像要盯出一朵花。
周爱红吓了一跳,“怎么了?”
潘三金一拍大腿,“胎梦啊!我搂的月亮啊!咱们家盘盘在她家受苦哇!快快,咱们快接她去。”
好了,便宜老仙儿了,那一截缺了鸡屁.股的鸡肉,就不和他老小子讨了!
现在,潘三金只想讨伐他那妻妹。
来娣,来娣……怎么能叫他家盘盘这么难听的名字?
闹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