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玉楼的大掌勺要回乡荣养,空出来的位置,自认为有资格争一争的几位大师傅卯足了劲儿上下活动。
大师傅们八仙过海,后厨里哐哐当当备菜的小工们也都对此津津乐道,手上活儿不停,嘴巴上难免窃窃私语,猜测着到底最后谁能成功上位。
刚进炊玉楼打荷没多久的李小栓糊里糊涂地洗着菜叶,一双肿泡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菜案旁的厨娘。
准确来说,是盯着她稳当麻利的双手,眼神发直,毫不遮掩的惊呼声脱口而出:“俺看甘厨娘的刀工简直是天下第一啊!”
在一众遮遮掩掩的窃窃私语中,李小栓发自内心的感叹格外刺耳,小工们的交谈诡异地哑了一瞬。
没察觉到后厨里诡异的气氛,李小栓下意识地用湿漉漉的手抓了抓头发,发丝又粗又硬,扎手得很,
他瞅着厨娘刀下的豆腐,喃喃感叹,“俺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厉害的刀功咧……她咋能把豆腐切的比俺的头发还细咧?”
“不好好洗菜,胡咧咧什么呢?”先前对小工们的交头接耳视而不见的的李管事出声呵斥,“这文思豆腐,考验的就是刀工,咱们炊玉楼的几位大师傅,哪个刀工不比甘厨娘强?见识短浅、大惊小怪的,干活!”
“你、你、还有你,手上都麻利着点儿,还想不想要工钱了?这次大席来的可是北京城的大官,老家泰县的,要是做坏了仔细你们的皮!”
年轻憨直的李小栓很委屈,他又不是没看过几个大师傅的刀工,就是不如甘厨娘啊,不然红案的刘大厨咋每次都要甘厨娘代切呢?
他刚进炊玉楼没一月,就见刘大厨支使甘厨娘帮他掌了三四次灶!
甘厨娘不仅刀工了得,烧出的菜更是馋的人流口水。
他瞅着,比大师傅还要强上几分,要是按照本事来,她未必做不得大掌勺。
李小栓有心分辩两句,被旁边的小工拉了一下衣角,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一时间,众帮厨都埋头沉默地干起活儿来。
李管事看向话题的中心。
甘脆儿穿着浆洗发白的旧短袄,手肘处的补丁打得整整齐齐。
略带稚气的脸蛋秀丽温婉,神态却是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切完了豆腐丝,便坐到一旁拿起筐里的白萝卜开始削皮。
她看着瘦瘦小小的,十六七岁的年纪手却稳得很,唰唰落下的萝卜皮薄薄一层,均匀透亮,削好的萝卜晶莹剔透。
是个有本事的。李管事想,可那又如何呢?眼神中竟透出点儿漠然来。
萝卜皮在一边的青石板上堆成了小山,一大盆萝卜很快就削完了,甘脆儿又过了遍水清洗一次,这才算完。
随即她从怀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布袋,从那堆萝卜皮里抓了一大把塞进布袋里里,直把袋子塞得鼓鼓囊囊才作罢。
这是炊玉楼允许她带回去的。
当然也不是白拿,她有一道独门的腌菜手艺,深得酒楼里客人们的喜爱,有些客人甚至是冲着送的腌菜来的。
甘脆儿平时带些边角料的小菜回家,除了平日吃的外全腌起来,到时候要将腌好的菜送回来大半。
她又忙了一会儿,直到快到饭点儿了,才提前一些时间离开了后厨,这点早退的小福利,也算是酒楼对她送来腌菜的答谢。
甘脆儿提着一布袋的萝卜皮匆匆往酒楼后门赶,途中被李管事叫住了。
“脆儿,”李管事避开了人,盯着甘脆儿问,“段少爷要纳你当姨太太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甘脆儿摇了摇头,不答应。
“你这傻丫头,你可要想好了,段少爷可是那段大帅的族侄,你跟了他,吃香的喝辣的不说,还用得着苦哈哈地在酒楼里做帮厨?”
甘脆儿清凌凌的黑眸中透出疑惑来,嗓音清脆:“我有手有脚,我能养活自己,为什么要当别人的姨太太?”
“你当帮厨能挣几个钱?”李管事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再说了,你能养活自己,那你阿爷呢?我可记得,你阿爷每月吃药,得三块银元!”
甘脆儿就不说话了,她干脆低了头,拎着萝卜皮绕过李管事往后门走。
“脆儿,你可不要自误!”李管事在后头追了一句,“你别想着当掌勺的,段少爷要纳你当妾,你在炊玉楼做不久的!”
“有一手那么好的厨艺,嫁进段家拿捏住段少爷的胃,你后半辈子就等着享福吧!段少爷对你这般看重,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甘脆儿的脚步更快了,小跑着冲出了后门到了大街上,被午时燥热的风一吹,心里那块沉甸甸的逼仄角落才仿佛松快了少许。
她抬头望了望日头,得快点回家给阿爷做饭,下午还得赶回炊玉楼做工。
“卖报卖报!最新的《申报》啦,袁世凯大总统已于昨日因肾病症去世!一个铜板一份,一个铜板一份!”
报童响亮的叫卖声划过耳畔,步履匆匆的甘脆儿浑身一震,脚步陡然顿住,回头去看那报童,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总统袁世凯已于昨日因肾病症去世!卖报卖报啦!”
报童挥舞着报纸大声叫卖,这下甘脆儿听清了,清秀的面庞上先是浮起惊愕,随即是难以言喻的喜色,又掺杂着不可置信。
她愣愣出神了一会儿,这才几步跨到报童前,递过去一个铜板,急切地说:“给我一张报纸!”
拿到报纸后,甘脆儿第一眼就看到了头版头条上的标题。
她是旧式女子,并未学过认字,但因为阿爷常年念叨着袁世凯、北京城、革命党什么的,这些相关的字她也慢慢认得几个。
通篇文章很长,甘脆儿读不了,但袁世凯、去世这些关键词被她捕捉到,她这才相信袁世凯是真的死了!
得赶紧回去告诉阿爷!甘脆儿第一时间就冒出了这个念头,她阿爷早已卧床多日,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的!
大夫说阿爷是郁结于心、忧郁成疾,一旦心情好了人说不定就能好很多!
这下甘脆儿再也耐不住,十六七岁的少女也顾不得形象,拔脚朝家里狂奔而去。
“阿爷!阿爷!”甘脆儿一阵风般穿过公共的院子,噔噔噔地爬上二楼。
她欣喜地推开出租屋的门,进了屋就反手带上了门栓。
常年卧床的老人屋里,就算再打扫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异味,甘脆儿像是根本没闻到一样,亲近地蹲在床边。
卧床的老人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皱纹满布的脸上麻木无神,即使孙女靠近也没什么反应,仿佛一具尸体。
甘脆儿不以为意,她压低了声音唤道:“阿爷!袁世凯死了!”
这句话仿佛什么灵丹妙药,床上的人立刻就动了,老人的头转了过来,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住了孙女。
“你说什么?”
“袁世凯死了!”甘脆儿重复了一句,将手中的报纸举起给老人看,“您看,报纸上都登了,说是什么……肾病症!”
甘家道一把抢过报纸,凑到面前费劲看了老半天,突然嘴角一扯,从喉咙里咕噜咕噜地泄出几声阴森的笑音。
到后来,他的笑意就止不住,僵硬的面皮如菊花一般绽放,喑哑的声音像是从粗粝的沙子上滚过,难听却充满快意。
“好、好好好……乱臣贼子、死不足惜!我大清朝就是被这些乱臣贼子给祸害了,死得好、死得好!哈哈哈……”
“脆儿!”甘家道突然一把抓紧孙女的胳膊,干枯的手仿若鹰爪,抓得甘脆儿手臂生疼,她咬唇忍住,一声不吭。
“你爹!你爹就是受了这些乱臣贼子的蛊惑,跟着他们闹什么……革命!好好的御厨不做,结果把自己的脑袋给革了!还连累我们爷孙也差点被砍了脑袋!”
“报应、都是报应啊!”
“脆儿!脆儿!你要记得,咱们甘家,绝不可跟那些乱臣贼子有所干系,他们都跟着洋鬼子背叛了祖宗!会一个个遭报应的!”
“脆儿,你可要记住了,咱们是华人!咱甘家是天厨!一定要将咱们甘家天厨的名号发扬光大!”
阿爷激动到狰狞的模样有些吓到了甘脆儿,她强忍恐惧愣愣地点头。
但她——一个仅仅只有十七岁的旧式女子,其实并没有听懂这些话。
她不懂政治,弄不清大清朝和民国有什么区别,更加不懂那些搞革命的究竟是要干什么。
甘脆儿只知道,她爹就是阿爷口中的“乱臣贼子”。
对于爹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她的亲娘在生产时大出血去世了,她爹就对她格外宠溺。
她只依稀记得小时候,爹会把她放在脖子上骑大马,生日时,御厨家传的爹会给她烧满满一桌子好吃的菜。
但是后来、后来就变了。
有一天爹离开了家,甘脆儿好几年都没再见过爹的面,而等爹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什么……“革命党”了!
再之后不久,爹被朝廷抓走砍了头,本来在宫里伺候的阿爷也下了大狱,最后把好几代攒下来的家产全捐给了朝廷才得以脱身。
一向体面的阿爷形容脏乱、神色仓皇,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就带着甘脆儿逃离了京城。
在那之后,大受打击的阿爷身体就不好了,又带着年幼的孙女风餐露宿,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等硬撑着把甘脆儿拉扯大,身子就彻底垮了。
甘家一直都是天厨,厨艺本来是传男不传女的,可甘爹是家中独苗,失踪前也只留下了甘脆儿这一滴血脉,甘家道索性就将家传的本事全数传给了孙女。
甘脆儿在厨艺上的天分远胜她爹,喜得甘家道直说后继有人,若不是甘爹当了乱臣贼子,远不至于潦倒成这样。
可是,小小年纪尽得阿爷真传的甘脆儿却十分迷茫。
阿爷曾说,她于厨道上有这份天赋,那是老天爷赏饭吃,以后凭着这份手艺也能得人敬重。
但现实并不是这样。
很多酒楼都不招她这样的厨娘,好不容易进了炊玉楼,里面的大师傅们都排挤她一介女流,她有再好的本事也只能当个帮厨。
当个帮厨赚些钱养活自己和阿爷倒也罢了,甘脆儿并不是个贪心的人,可现在段公子非要她当姨太太,连帮厨的活儿都可能要丢掉了。
而那天看完报纸嘱咐过孙女之后,阿爷心中的那口气就像是彻底泄了,短短几日身体急剧恶化,请了大夫也不见好转。
即使甘脆儿握着阿爷的手哭着让他好起来,但仍然是无用功。
似乎阿爷自己已经不想再留在这个世界上了,没有他的拖累,孙女也能活得松快些。
就像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一般,最后的时刻甘家道短暂地清醒了过来,他想握住孙女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手臂,双眼红肿的甘脆儿慌慌张张地双手握住了他。
“脆儿……”甘家道的声音虚弱但清晰,看着甘脆儿的眼睛里充满浑浊的怜惜,神态也恢复了甘家还未败落的时候那般平和。
“好好的……好好的活下去就好了……”
离世前的老人,嘱咐的不再是重振甘家,只是朴素而恳切地,希望孙女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在这个世道啊,就算用尽全力也不一定能生存啊。
段少爷要纳她当妾。
她明明有手有脚,明明不需要靠男人养就能堂堂正正地活着,养家糊口,给阿爷抓药,但男人要她当小老婆,不当的话就连饭碗也给她砸了。
甘脆儿不明白,为何段少爷砸了她吃饭的碗、再施舍给她一碗粥,她不接受就成了不识好歹?
她也不明白,她爹为何要去搞那劳什子革命,弄得家不成家,连祖宅也丢了,她和阿爷只能颠沛流离。
她不懂,革命究竟是干什么的呢?
它有什么好处,蛊惑她爹连砍头都不怕?
从大清朝到了民国,她怎么连凭本事吃饭都做不到了?
她不明白啊。
甘脆儿不懂,也没有时间再让她花一辈子去弄懂。
她死了。
呆呆地跪在简易布置的灵堂里,甘脆儿已经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而闯进灵堂的地痞“请”她过府时,一向隐忍避人锋芒的甘脆儿爆发了。
她跟段少爷手下的地痞起了严重的冲突,推搡间她的头重重磕到了石桌上,就失去了意识。
等到她再次睁开眼,已经到了一个古怪又陌生的地方。
空气里飘着古怪的味道,甘脆儿觉得头昏脑涨,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晕晕乎乎只觉得四周都是白色,正当她要细看之时,一个不爽的男声响起。
“我说你这小姑娘,身体不好就不要往外面跑,过个马路也不带眼睛看,直愣愣地往我车上撞,你这是碰瓷你知道吗?今天跑车遇到你真是倒了大霉了!”
甘脆儿愣愣地抬头,一个中年男人正皱眉冲她抱怨,似乎是她给人家添了什么大麻烦。
她能添什么麻烦?她不是一头撞桌角上了吗?怎么、怎么就撞人家车……唔!
甘脆儿捂住脑袋,里面一抽一抽的疼,而中年男人见她这样,原本不满的语气也变得慌乱了几分。
“哎,我说你,别又来啊!是你自己闯红灯的,我就擦到你一下,医生可都说了,你就膝盖上有点擦伤,昏倒是因为精神虚弱,受了点惊吓就晕倒了,跟我没关系啊!你别碰瓷啊我跟你说,都给你做了检查开了吊水了,你别太过分啊……”
男人絮絮叨叨的声音似乎变得格外遥远,甘脆儿却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一些陌生而怪异的记忆如海浪从脑海深处翻涌出来,这巨浪仿佛要将她的整个世界冲垮。
“喂?小姑娘你真别搞吧,我也没怎么你啊……”
甘脆儿一把推开弯腰察看她状态的男人,神情恍惚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捂着额头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男人追了她几步,发现她恍恍惚惚没有搭理的意思,一拍脑袋溜了。
她一路有些跌跌撞撞,甚至还在陌生的医院里迷了路,等好不容易转悠了出来,甘脆儿的状态终于稳定了一点。
她愣愣地站在医院大门口,一时不知往哪儿去。
正发着呆,面前街上走过一个露着大腿和胳膊的年轻女孩,那白生生的肌肤似乎会发光,晃得她眼前发白。
继而,甘脆儿蓦地瞪大眼,脸颊上泛起热烫,像被烫到一般慌忙移开了视线。
女孩子怎么穿成这样子,不会害臊吗……
哦,是不会的,女孩子这样的打扮在这里似乎很正常。
甘脆儿多出的一些属于这里的记忆中,她自己也穿过短裙热裤。
那没事了。
……才不是。
事情大发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