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仿佛陷在了永远也无法醒来的噩梦中。
身体上的疼痛且不提,她的灵魂似乎也受到了重创,某种奇诡的力量,用力撕扯着她。
宝珠在无边的黑暗中下坠。
一直向下、向下。
浑浑噩噩之中,也不知晓时光流逝了几何,一道白光忽然出现在宝珠眼神。
光彩之中自有无尽的诱惑与力量,宝珠的神魂朝着光指引的方向飘去,她的脚下忽然出现了一条窄窄的小道,小道两旁,有无数看不清面孔的野魂不甘地伸手够她。
“你不过好运,有一点天生的造化,凭什么?”
“留下来……”
那些面孔嗡嗡地低声说着不详的话,冰凉的鬼气透过他们的指尖沁到了宝珠。
好冷啊。
宝珠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不敢停下,使足了劲追着白光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白光倏地停了下来。
宝珠猝不及防跟着停下。
她茫然地抬眼望去,只见白光一点一点消失,只留下针尖大一个点。
“我现在是在哪儿?”
宝珠愣神地想着,想要伸手摸一摸脸颊。
似乎有水,滴在她的面上了。
她想要挡一挡那濡湿的触感,手却按在了一团热气腾腾的皮毛中。
遽然之间,她挣脱了那团团笼罩住她的黑暗,张开了眼睛。
她的面前,有一双瞪大的黄铜色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在昏暗的光线中注视着她。
是一只野兽。
宝珠也瞪大了眼。
下一瞬,湿漉漉地触感又出现在她的脸颊上,连带着热乎乎的气息一块儿扑了她满脸。
她下意识地推了一把身前这位,嗔道:“好啦,我脸都被你舔疼了。”
宝珠的五感从虚无之中回到了身上,她看着眼前这只被她推开后哼哼唧唧不住要往她怀里钻的黄眼红狐狸,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
“你怎么还活着?”她喃喃道,“一别数十年,你这小畜生竟还活在世上啊。”
像是听懂了宝珠所言,红狐狸愤怒地大叫一声,从她怀中退了出来,向后一步,抬起前脚,猛地跺了跺。
很显然,它对宝珠方才说的话很不满意。
见宝珠没有回应自己表达的不满,红狐狸又大叫一声,忽然伸口咬在宝珠手上,不轻不重地给她留下了一点痕迹。
宝珠痛得嘶了一声,赶忙将手抽了回来,怒道:“一不开心就咬我,哪日我定要将你身上的毛都给拔了!”
说罢她条件反射地便要去揪红狐狸的耳朵。
可到底没有真揪,宝珠的手停在了半空。
“我离开祁陵这样久了,你与我不同,不过是凡间一只未开灵智的山野狐狸,又怎么会活到现在?”
“而且……我应该已经死了。”
宝珠又回想起片刻之前那将她摧毁的力量,恐惧地打了个寒战。
可她竟然没有死。
她放下手,慢慢地站了起来,缓缓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个不大的山洞,里头摆了些歪歪斜斜、蹩脚难看的家伙什,瞧着眼熟极了,是从前她刚开了灵智时,仿着偷看来的凡人家常样式,自个儿做的。
这是二十多年前,她与红狐狸的家。
宝珠倒吸一口凉气,跌跌撞撞地从山洞中跑了出去。
山洞外,她的眼前出现了郁郁葱葱的一大片山林。
好熟悉,似乎在许多梦中都梦见过。
这里是追着李挚离开后,她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地方,她的故乡啊。
宝珠心头大恸,视线倏地模糊起来。
红狐狸跟着宝珠,不解地从山洞中追了出来,见她呆呆地站着不动,又不开心起来,张嘴去咬她的小腿。
它只是一只普通的狐狸,聪明不到哪儿去,只是一母同胎的姐妹,彼此之间到底有些不同,它今日得了一趣闻,还想着要与宝珠分享,见不得她这般心不在焉的模样。
红狐狸嘴上愤恨地比平常多用了一分力气。
宝珠正是发现自己重回到了数十年前、心潮澎湃之时,哪里有心思提防长了毛的姐妹,不防脚上狠狠挨了一口,痛得她哎哟一声,伸手打了红狐狸一下,嚷道:“你这东西,下口没轻没重的。”
挨了一巴掌,红狐狸心满意足地松了嘴,黄铜色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冲她呜呜叫了一会儿,转身朝着山中去了。
“什么热闹,非要我去看不可。”宝珠揉着小腿,嘴上抱怨,到底是跟了上去。
这座山林是她们姐妹出生的地方,每一颗树下,每一条小溪流间,都有她们一起玩耍过的痕迹,红狐狸在林间穿梭地再快,宝珠都能毫不费力地跟上。
只是越走,宝珠的步伐越慢。
红狐狸疑惑地折返了好几回,黄眼睛中全是不解,它放慢了脚步,似乎意识到了不对,慢慢地靠近宝珠,用冰凉的鼻子轻轻地拱了拱她的手。
宝珠摇了摇头,勉强地笑了笑:“我没事,我只是想起来了。”
原来她回到了那一天啊。
现下,她们只要再往前走一点,便能看见群山环绕之中的那个小村庄,在她们诞生的头几年,这村中但凡上过山的凡人,都与她们混了个脸熟。
凡人不过两个眼睛一张嘴,并没有什么特别,看多了,两只狐狸便失去了兴趣,红狐狸极偶尔还会偷偷去村中偷鸡偷鸭,打打牙祭,宝珠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
她们的日子本来应该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
直到今天。
今天,红狐狸清早一睁眼,不知为何,忽然馋一口小鸡仔,它趁着天还没亮,起了个大早溜达到村中,本以为可以大摇大摆地从村头吃到村尾,却没想到有凡人竟然起的比它还要早!
没想到近一年没有来过,这向来平静的小村庄,出现了一个未曾见过的凡人。
这凡人瞧着年岁不大,迎着初升的太阳,独自一人穿过清晨的薄雾,在村中走动。
因为这人的出现,红狐狸此时也没法在村里快活地大快朵颐,理应好生气上一会儿,只是它瞧见那凡人的面容时,耳朵忽地抽动了一下。
这凡人长了一张与旁人都不一样的脸。
他的鼻子比旁人挺拔一些,眼眸比旁人明亮一些,连走路的姿势都不同许多。
红狐狸忘记了要吃鸡仔的事情,悄悄跟着他走到了村长家门前,眼见他似乎要敲开村长的家门,方才无声无息地离开。
这样有趣的事情,它当然要第一时间与姐妹分享了。
它们一块儿从母亲的身上掉下来,虽然不知为何,姐妹没过多久就能变成与它不同的样貌,但红狐狸只疑惑了一会儿,便忘了这些复杂的事情。
就像它此前明明对宝珠的行为很不满,可见宝珠这般神不守舍的样子,立刻就把带着宝珠去瞧那个凡人的事给忘了,只歪着头地看着宝珠的眼睛。
宝珠摸了摸红狐狸的头,叹道:“你若是知道上辈子,就是因为你带我去见的那人,不久后我俩便再也没有相见过,你还会带我去吗?”
这句蕴含的意思太过复杂,红狐狸懵懂地摇了摇了尾巴,表示它不明白。
“这辈子,我便留在这里陪你,好不好?”宝珠又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红狐狸的黑鼻头。
红狐狸听懂了宝珠要陪她,乐颠颠地甩了甩尾巴,拿身子轻轻蹭了宝珠一下。
宝珠抬眼看向被树木遮挡住的远方。
李挚——
这一辈子,还是不要再见了。
若是不相见,他们俩也许都能好好的活下去。
宝珠心中涌上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垂下眼眸,低落地对红狐狸说道:“回去吧。”
红狐狸犹豫了一会儿,刚想听话往回走,忽地听到林间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它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鼻头耸动,轻轻嗅着。
宝珠也站定在原地,看向林间那条若隐若现的小路。
一个身影出现在小路上,他的脚步轻快,朝着宝珠与红狐狸走来。
是凡人。
红狐狸一惊,下意识地钻进了一旁的树丛之中。
而宝珠却像脚下灌了铅一般站定在原地。
她不过迟疑了一会儿,那凡人已经走得近了,她的眼帘中便出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刹那间,狐妖的心违背了她的意志,怦怦直跳。
而十八岁的李挚,也怔在原地许久。
两人对视之时,好似光阴停止了流动,林间永不停息的虫鸣也戛然而止。
不知过了多久,李挚如梦初醒,他望着仿佛与山林融为一体的宝珠,小心拱手道:“山中多虫豸,小姐为何孤身一人?”
恰巧在此时,几缕阳光穿透了山林,照在年轻李挚的脸庞上,此时他的脸上没有皱纹,眼神明亮,嘴唇看上去柔软极了。
他站得很直,骨肉将麻布衣衫也撑得十分好看。
他还活着,死亡还离他十分遥远。
宝珠眼睫颤动,费了好大功夫才压下喉中的异物感,她垂下了头,摆出了凡人小姐应有的谨慎姿态,并未回答李挚的问话。
她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只恨方才退得不够快。
李挚似乎没有察觉到宝珠的抗拒,他扬起了嘴角,再次拱手道:“在下李挚,现下暂住讣遐村,并非歹人,小姐若是在山中迷路,可随在下一同下山。”
宝珠险些忘了,年轻时的书生李挚也曾张扬肆意,他们初识时,李挚的城府还没有官场沉浮十数年后那样深。
李挚不肯轻易退缩,宝珠只得将上一世初见时的说辞又找了出来:“我乃福山县人,现在仆从去山中取水,马上便会回来。”
说罢,她伸手掩面,仿佛羞于与外男交谈,俨然一副小姐做派。
李挚闻言,再想开口说些什么,宝珠左手背在身后轻轻一点,一阵青烟飘进林间后,不一会儿,一个拿着水壶,活灵活现的中年仆妇便从山林中钻了出来,一言不发地侧身挡在宝珠身前。
这般作态下,李挚也不便再多言,只能面上带着遗憾地与宝珠道了别,转身朝着山下走去。
回去时,他的脚步已不如上山时轻快。
宝珠心乱如麻,绞着手指定定地盯着他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
半晌,她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
若是她没看错,李挚的身上,似乎有一缕淡淡的怨气。
带着恶意,缠绕在他的身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