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姐进入云橙家的时候,心中甚是忐忑,生怕受骗上当。
昨日早饭时分的江南面馆,云橙不请自来,虽然大大咧咧,油腔滑调,坐上李小姐的饭桌拼桌儿,却马上拿出六扇门的令牌,又拿出她的画像,说自己是奉命找她的女捕快。
她本想起身躲开,云橙却又把她的事情猜了个透,一语道破她是逃婚出来。接着义愤填膺数落那些个做爹的不该逼婚,诚恳表态要帮她,请她到自己家里小住躲避。
李大小姐本来就是匆忙出走,根本没个去处,见这女捕快愿意帮忙,就算不全信,已经是动了三分心思,恰好锦衣卫大队人马追到门口,再也犹豫不得,便跟了云橙从后门溜走,坐上了马车出了城。
云橙一路上谈谈讲讲,交代清楚了自己的家庭状况,自己娘早早去世,爹是种菜的,去外地走亲戚了。进了空无一人的家门,安顿一番后,换了身衣服便跑了,说是回城替她取丢在客栈的行李。
她爹云雀,自然不会只有一个农家院,这个应急用的,也是窗明几净。
到了一个陌生地方,李小姐难免半信半疑,带着丫鬟四下里查看,见处处是个整齐洁净、正常无比的农家小院,一个大菜园绿油油地惹人爱,四周野花开的正好,方才略略舒怀。
只是等到晚饭时分,云橙也不见人影,主仆二人犯了难。
虽说这户人家园中有菜,缸里有米,可惜高门贵府的小姐丫鬟,如何懂得如何将生米做成熟饭?
主仆二人正在为难之处,丫鬟已经撸起袖子跃跃欲试,门却被适时敲响,进来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汉子,手托一个托盘,是一钵白饭,两样精致农家小菜。
主仆二人陡然惊慌起来,那汉子却是比她俩还要羞涩,一张大长脸上泛出红霞,目不斜视,只说是云橙邻居,帮忙招待客人,托盘放下,转身便走。
李汀兰虽然看着汉子的背影有几分眼熟,似乎跟白天那个车夫颇有些像,奈何丫鬟嚷着开饭,便也把念头抛在了脑后。
李汀兰刚拿起筷子,丫鬟却又一惊一乍,用银簪试毒什么的,好容易二人折腾吃完了这顿饭,天已经擦黑,云橙进了门。
云橙放下主仆二人的绣缎包袱,慢慢道出李承恩的死讯,说是事情昨晚发生,消息却被封锁,幸亏自己是公门中人,又接办李小姐失踪案子,这才打听到了消息。
李汀兰悲痛落泪,当即要赶回李府,被云橙劝住,说黑夜之中并不安全,明日一大清早再回。
李汀兰点头答应,当晚却悲痛难眠,云橙殷勤劝慰,二人秉烛夜话,李汀兰不由得把自己的家事和心事吐露了一大半。
这李承恩虽官高位显,却对早年下世的结发妻子情深念旧,不纳妾室,只娶了世家庶女冯氏理家主事,因此膝下无儿,只有两个女儿,李汀兰是原配所生,二小姐是冯氏所生。
李承恩平日公事繁忙,李汀兰不大能见得到他,既是继母掌管李府,李汀兰在家中地位如何,不用细说,单看一件事,便也知道了。
大小姐还待字闺中,二小姐抢先出嫁,而且嫁给了长公主的儿子,攀上了皇亲。
李汀兰逃婚的事端,也正是从办喜事而起。
喜事当晚,李汀兰正在房中闲坐,她院内的一个二等丫鬟慌慌张张前来报信。
她院子里的一个童儿,被临时调去伺候客人茶水,无意听到老爷要给大小姐订亲,偷偷来报个喜信儿。
李汀兰听完坐不住,奔到书房问个究竟。
到了书房门口,迎头撞上了一个外客告辞出来,李汀兰依礼低头回避,这外客却毫不客气,死死打量了她好几眼。
黑灯瞎火之中,这人的脸容看不清楚,没来由却让李汀兰感到好一阵的毛骨悚然。
进了书房门,李汀兰问她爹给她订亲的事,她爹承认,确有此事。
李汀兰赌气说,宁死不嫁,她爹说,这门亲事做定了,不论死活。
李汀兰回到绣房,思前想后,总不能真的寻死,跟贴身大丫鬟春桃一商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二人收拾细软,穿上男装,混在当晚离开的贺客中溜出了大门。
云橙听到这里不解:“以姐姐你的品貌,你家的门第,二小姐都嫁给皇亲了,给你订的亲事,又能差到哪里去?何至于说宁死不嫁?”
李汀兰冷笑一声,语气辛酸:“就说是呢,二妹嫁的是皇亲,可是父亲要我嫁的,却是几千里外,蛮荒之地。”
“几千里外?”云橙愣了,那是什么地方?
李汀兰声音放低:“我也是那天晚上,才头一次听说了那个地方,叫做十万大山。而且我觉得,就是门口碰上的那个可怕的人,跟我爹求亲的。”
轮到云橙毛骨悚然了。
她自幼随爹爹行走江湖,虽然最近十年长居京城种菜卖菜,也断不了接外地的活儿,天南地北的到处跑,却也没去到过十万大山。
只是隐约辗转,听父亲闲聊讲过,十万大山,地处西南边陲,自古是蛮族盘踞、杀人越货的法外之地。
二人灯下闲话,云橙打探到许多李府家事,李汀兰也得到不少宽慰,视云橙为知心姐妹,邀请云橙到自己家住上几日,云橙甜甜一笑,欣然答应。
次日一大清早,云橙提着包袱,随着李汀兰主仆,从李府的正门,大大方方,大摇大摆,一路走了进去。
这一路,豪门贵府排场看的她眼花缭乱,对于她爹的素日做派也有了刮目相看的新认识。
云雀这老头儿,明明是江湖盗行之首,家私巨万,平日父女俩却过着简朴的农家生活,给闺女零花钱也是抠抠嗖嗖,给不了几大文。
这其中当然自有缘故。
云橙小的时候,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个神算子,说云橙是福星转世,命数大福大贵,有后妃娘娘之份。
这话太过离谱,就算贪心如云雀者,也只敢信上一半。
然而就算信一半,也起了天大的非份之想,云雀从此专注于攒钱,想用一大笔嫁妆铺路,让闺女嫁入豪门。平日里为这个,父女俩可没少打嘴仗。
到今日,云橙才第一次觉得,也不怪她爹,要是真有豪门来求娶,说不定她也可以委屈一下,勉强嫁进来。
她虽然出入过很多富家大户,可那都是月黑风高,深更半夜,人家家里睡梦沉酣,她从梁上来,再从梁上去,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
就算昨天过来偷莫清歌身上的东西,也是遮遮掩掩,匆匆来去,哪如今日这样大摇大摆走在了中央。
虽说因丧事,满府挂起了白幛,依旧遮不住满眼雕梁画栋,一路婢仆成群,个个哈腰口称“大小姐”。
可是,不光李汀兰头都不抬,连那丫鬟也是眼皮儿不撩。
云橙看在眼内,内心如同惊涛骇浪。
昨晚李汀兰还诉苦说,自己虽是长女,却从小跟着继母过活,姥姥不疼,舅舅不爱,云橙素来心软,立刻将她脑补成了受苦受难的小白菜。
如今一看,这小白菜,竟是住在仙阁般的一个院落,院内小桥流水,鲜花盛开,两只红顶白鹤悠然踱着步,足有十几个家人仆妇列队,迎候大小姐归来。
那么多人的眼睛齐刷刷望过来,云橙心中一慌,脚下一滑,就要摔倒。
一个洒扫庭院的童儿倒是手疾眼快,扔下手里扫帚,抄了云橙一把,云橙稳住了身形,低声道谢:“多谢小哥儿了。”
童儿道:“姑娘客气了,我叫来兴儿。”
云橙摸摸童儿的头:“你就是来兴儿,听你家小姐提起过你了。”
那晚报信儿的就是他。看上去不过十岁年纪,团团面庞,一双大眼,高兴得笑出了小酒窝。
进到李汀兰的闺房,云橙更觉到处锦围绣绕,耀眼生花,香风袭人,一时眼花缭乱,只听得李汀兰给自己让座,吩咐上茶,然后拿出大小姐的款儿来端坐一旁,再不言语。
倒是那贴身丫鬟春桃,竟是这屋里的总管事,婢仆人等一番穿梭禀报。
云橙手里的一盏新贡碧螺春喝完,又在众人簇拥下来到正厅,见一中年贵妇与一锦衣卫武官对面而坐,正是冯氏与莫清歌。
李汀兰携着云橙,对着冯氏盈盈下拜:“母亲,这是孩儿的好姐妹云姑娘,听闻父亲不幸去世,来家小住几日,陪伴孩儿。”
冯氏对着云橙微笑点头:“如此甚好,云姑娘一切请自便,不要拘束才好。兰儿,见过莫大人。”
李汀兰和云橙一起,对莫清歌福了一福,莫清歌也起身还了个礼。
云橙用眼打量,今日的莫大人一身暗蓝色飞鱼服,衬得越发面如冠玉,直如云中仙人,可惜那冰冷的目光往人群中一扫,众人皆是不由自主地一个寒战。
寒战过后,云橙又暗自心中宽慰,大人终于腾出空来换掉了那身皱巴巴的衣服,究竟是不劳自己这个新助手亲自浆洗。
是夜,莫清歌歇息在李府客房内,三更鼓过,刚刚入睡,窗棂咯吱一响,窗户无风自开。
陡然惊醒之后,见窗口飞进来一只纸鹤,他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一行字:到后花园湖边大柳树下一叙。
莫清歌穿戴整齐,到了后花园湖边大柳树下。
左看右看,四下渺无人迹,只有熏人的暖风送过来阵阵的夜来花香,莫清歌转头刚要走,只听得咯咯一声轻笑,大树上翩然落下一个人,裙裾飘飞如同灵雀的羽毛,轻轻拂过莫清歌的鼻尖。
莫清歌往后一退,大大不满:“云姑娘,半夜三更的,找我有什么事?”
云橙背起手,一脸笑意:“今晚月色这么好,属下请大人来花园赏月,散散心怀。”
莫清歌看一眼已经沉到西天的惨淡残月,气往上冲:“如果没什么正经事,我告辞了。”
云橙伸出手臂拦住他:“大人慢走,我还给大人的那个名单,可参详出有什么奥秘了吗?”
莫清歌停下脚步:“还没有,名单上的名字是都是当朝官员,各部都有,连我父亲都实在参详不透。说到这,我倒要问你,你爹的事,你查清楚了吗?”
云橙咬了一下嘴唇:“这是本门的秘密,本不该说出来,只是,关系到我爹爹的性命,顾不得那么多了。江湖规矩,本门跟雇主是从来不见面的,有一个秘密的联络点,是一家珠宝古玩铺。”
“从这铺子查出了什么?雇主请你爹到李大人书房,是去取什么东西?”
“这趟活儿很是古怪,雇主请我爹,不是取东西,是去放一样东西。”
莫清歌吃惊了:“那名单和那青玉?”
云橙摇头:“只有那名单,青玉与我爹无关。”
莫清歌心中烦恼,此案真是千头万绪,又问:“雇主是谁?”
云橙道:“他们只负责安排传递消息跟货物,跟雇主不见面,所以,只知道传递的是什么东西,并不知道雇主是谁。”
莫清歌很失望:“这么说,这条线索到此为止了。”
云橙点点头:“今早上我的鸽子给大人送的情报,可还有点用处?”
“有用。早先已经去吏部查过档案,李大人仕途的第一步,便是从十万大山起家。如今又有大小姐许婚十万大山一事,看来跟十万大山脱不了干系。”
莫清歌话音未落,平静无波的湖水忽然发生异动,水面下由远及近,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
“有鬼!”云橙花容失色,闪身就往莫清歌怀里头躲。
莫清歌眉头一皱,果断而及时,把云橙从怀中推了出去。
云橙正待发急,斥责他不讲江湖道义,见莫清歌一个箭步冲在了前面,高大身形如同一株笔直的白杨树,将她牢牢护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