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姨娘见到是我,也有些惊讶,不过她的眸中很快就压下了情绪,像冰块消融到茫茫的大海中。她朝着我微微一笑:“小姐也来了么?”
她总是叫我小姐,虽然这些年在府里没什么存在感,身体也是病怏怏的药罐子,给人的感觉却是和蔼可亲,尽管面色苍白没有血色,但看得出来,四姨娘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雅致的美人。我朝着她福了一福,“四姨娘,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您。”
她点点头,清淡的目光又流转到了三姨娘的墓碑上,眉梢眼角似乎有挥之不散的愁绪,像一汪荡漾开来的水波,风过无痕。这是一方矮矮的新坟,坟前竖立着两块青石的墓碑,这坟说白了就是两座棕黑色的泥土堆,一座属于三姨娘的,另一座小一些的是她的儿子元儿的。
红颜白骨,不过转瞬。
我不知道四姨娘为什么会这样伤心,毕竟她在府里和谁的关系都是淡淡的,平日里也是能不露面就不露面。也许这些年,四姨娘把自己闷在一座幽暗的院子里,心灵是很寂寞的吧,推己及人,三姨娘以后也是孤零零的,四姨娘这是在同情三姨娘。又或者,女人是最多愁伤感的,特别是四姨娘这种林黛玉似的女人,看到三姨娘现在的下场,她是为自己今后的命运伤心也不一定呢?
不过,三姨娘会死,和娘亲有着脱不了的关系,我心里明白,自己对三姨娘的愧疚早就大过了怨恨,便没有细想,只是轻轻拍了拍四姨娘的的手,“您也别太伤心了,生与死是最强求不得的了,三姨娘这么强势好面子,她要是看到别人因为可怜她而为她哭泣,还不气的从坟堆里跳出来!”
我总觉得,即使死了,三姨娘也不该被放到弱者的角色上让人凭吊,这对她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这会儿谁都没有说话,此处风景独好,是整座山峰最高的一处。山上树木成荫,绿浪滚滚,登高俯瞰,飘荡的云海好像在脚下弥散开来,似飞烟又似浓雾,好像人只要一踩在上面就会飘然成仙。
四姨娘的眼眶有些湿润,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手绢擦了擦眼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人这一辈子就像个笑话,没想到她竟然会在我前面离开,毕竟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姐妹一场,妾身总归应该来看看她的。”
魏府的人都知道,四姨娘的归淑院与三姨娘的芳雪院本就隔得不远,可以说是毗邻而居,所以这些年来她们之前有过交集也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大事。
四姨娘在坟前点燃了两只香烛,又摆上两盘水果,敛袖倒了一杯酒,我注意到,她的指尖有轻微的颤抖,整个人也好像恍恍惚惚的,差点被石子拌的一趔趄。
“四姨娘,您没事吧。”我见她精神有些不好,多问了一句。
“妾身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这条不归路,妾身真的不知道……”四姨娘闭上了眼睛,眼睫轻颤,她的眼睑下有些青紫,应该是昨夜没有睡好,她哽咽道:“可是自己选择的路,即使再痛苦,也要头也不回地走下去。”
“四姨娘,您也别太伤心了,三姨娘看到您来看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她用帕子捂住了眼睛,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簌簌留下。
我使了个眼色,低声对小六子说:“陪我去采点花吧,三姨娘生前最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了,现在这座孤坟这么单调,若是她泉下有知,一定觉得闷死了。”
小六子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跟我来到了不远处的花丛中。
虽然是些不知名的野花,却开的格外热闹,五颜六色的,有的花尖上还停着一两只蝴蝶。我总觉得,即使再卑微的生命,哪怕是山间的一株爹不疼、娘不爱的野花,也有绽放的权力,任何人都无权剥夺。我随便摘了几朵,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的,回望了一眼四姨娘的背影,道:“小六子,你注意到了吗?四姨娘今天好像有些不寻常呢,我觉得,她是隐瞒了什么事情。”
小六子的眼中光亮一闪,静静地等待我的下文。
“府里都传言是我的娘亲害了三姨娘,魏府就巴掌大点地方,即使四姨娘再两耳不闻窗外事,应该也听说了这些风言风语吧。就算她为了照顾我的情绪,不说是娘亲,也不会说是三姨娘自己选择这条不归路吧,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顿了一下,突然灵光一闪,“她身体不好,随行的也没有仆人,难道眼前站着的根本不是四姨娘,而是被人易容冒充她的?”
这个想法一出,我的脊背就有些发凉,不过仔细一想又不对,这个时代的易容术并没有那么神奇,能够神奇到足以让人改头换面,最多也是薄薄的一层人~皮面具掩盖真容罢了,但是我刚才看到四姨娘的脸,就和真的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瑕疵,也就是说,这是四姨娘本尊没有错。
这时,小六子却拿过我的手,在我的手上写了几个字。
“还有一种可能……”
他一笔一划尤其庄重,我的眼睛蓦地瞪大,脑子却像加了电流一般是从未有过的清晰。
他黑眸一黯,点点头,继续写道:“她在伪装。”
“你的意思是,从头到尾,四姨娘都装成病弱的模样潜伏在魏府,其实是别有目的?”我捂住了嘴,有些难以置信,又想起上次娘亲和我说的话,她明明吩咐的是砒~霜,丫鬟却拿成了鹤顶红,不过在娘亲看来,这是殊途同归的。也许那个时候,真正的杀人凶手并不是娘亲,而是四姨娘借着这东风顺势杀了三姨娘?那她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过我知道,现在说这些还太早,要有充分的证据才能盖棺定论,在此之前,我觉得还是先去探探四姨娘的口风吧。
***
摘了一捧花,我深深嗅了一口,十分满意,便用绳子系好,欠身放到了三姨娘的墓前,又拜了三拜。
“这花可真好看啊,四姨娘,你说对吗?”我眼眸不经意地一瞟,没话找话说。
“小姐的眼光自然是好的。”四姨娘淡淡一笑,表情已不像刚才那样愁云惨雾,看得出来,她仍是满怀心事。
我背着手走到了她的身后,刹那间突然指着天上,大声叫道:“你看那是什么?”边说边两只手指凝聚真气朝着她的喉咙作势就要一刺。
让人没想到的是,四姨娘不闪不躲,只是目光在天上流连了一会儿,皱眉道:“小姐,你说什么?”
我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收了手,耸耸肩道:“没什么,眼睛花了,你也知道,我最近眼睛不好,人一上年纪了,没钱买脑白金,总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
“小姐说笑了,您才刚及笄,怎么能说是上年纪呢?若按您这样说,那我们这些人不是都老掉牙了。”
“哈、哈、哈——”我干笑了几声,这笑话真冷。
可以肯定,四姨娘是没有武功的,一般情况下,若是先被分散注意力的话,会武功的人都会下意识对夺命之招出手反抗,而四姨娘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难道是我冤枉她了?
“四姨娘,您知道三姨娘的儿子元儿是怎么死的吗?”我话锋一转,看到她脸色一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小姐问这个作什么?人人皆知,小少爷是三姨娘不小心毒死的,逝者已矣,还请小姐不要再追究了。”她低头有些怔忪,也许是怕触怒我,便故意避开了是娘亲杀害了元儿的这个传言。
“用的什么毒~药?”
“是……是鹤顶红。”
“我怎么记得是用的砒~霜啊,四姨娘对这事记得可真清楚。”
“那日人人都在场,这是大夫说的原话。”她情绪渐渐有些激动,脸颊上的肌肉紧绷。
“可是三姨娘坠井的那一日,您有不在场的证明吗?”
“我……没有。”
“那只挂在井边树杈上的布娃娃,您的房间有一模一样的吗?”
“什么布娃娃,我从来没有什么布娃娃!”她退了几步,捂住胸口,不去看我。
“四姨娘,我真是看错你了,说,是不是你杀的元儿!”我色厉内荏,故意放大了声音,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不!不是!真的不是我!”她惊慌失措地垂下了眸子,突然又抬起头来,“小姐,事到如今,妾身也瞒不住了,妾身发誓,当日真的是无意看见的!”
“说吧,你看见了什么?”我一听这话里有话,便竖起耳朵聆听。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陷入了回忆,“众所皆知,归淑院与芳雪院只有一墙之隔,那日晚上妾身睡不着觉,便让贴身丫鬟环儿扶妾身在院子里走走,经过芳雪院的时候,妾身突然听到里面有异动,三姨娘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妾身依稀听到,她一个人哭的很伤心,好像在说她也是身不由己的,她对不起她可怜的孩子,不得不为了什么原因而杀了自己的孩子。于是第二天,便传来了三姨娘坠井的消息。”
“她说的是什么原因?”我步步紧逼。
“距离太远,妾身也没有听清楚,只知道是三姨娘故意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我一惊,退后了几步,这样说来,三姨娘是一心求死了?如果她只是单纯为了在魏府夺~权,大可以让爹爹知道是我的娘亲要用毒~药害死她和元儿,然后顺水推舟得到大夫人的位置,可是她却没有这样做,而是偏偏选了一条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的死路。
也许她早就发现娘亲存了害元儿的心思,便将计就计用自己准备的毒~药害了孩子,再投井自杀,只为了保守一个不能被发现的秘密。记忆再推远一些,说不定那日在石头后我和春榕能偷听到她与丫鬟贝儿说的话,都是她故意为之的?
如果真是这样,三姨娘的心思也埋得太深了……元儿死后,三姨娘的贴身丫鬟贝儿也从魏府消失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以为的巧合,也许从这个意义上说来,都不是巧合。
四姨娘又叹了口气,眼睛有些红肿,她摇了摇头,在火堆前丢了几张纸钱,泛黄的纸钱在火中劈啪作响,一点一点燃烧成灰烬,终至虚无,风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被烟熏得不行,我有些呼吸不顺地背过身去。
三姨娘,如果四姨娘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你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守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