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二一回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他这个所谓的表妹低头对着灶口,用嘴使劲地吹着。这一看就是没做过粗活的,哪有人这般烧火的?
他不苟言笑的脸上不可察觉地浮起一抹笑意,只是这笑转瞬即逝,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怎么起来了?”
沈蔚正专心致志地吹火,听到祁二的声音,立马转过头看他,好不容易有了点起势的火苗又熄了下去。她懊恼道:“我好多了,就想着起来做些事···”
谁知连热饭这么一件小事都做不好。
她垂着眼,双手无措地揉搓着衣摆,配上脸上的黑迹,像极了一只丧气的花猫。
“不会做就别做了。”
祁二说这话本是好意,担心她伤到自己,可他语气淡漠,脸上又是惯有的冷峻,在沈蔚听来,不由得从中觉出一丝嫌弃的意味,眼角垂得更低了。
“表哥,我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可我能学,你帮我治病,我只不过是想报答一二。”
祁二想开口解释,又笨嘴拙舌地不知怎么说,最后只是稍稍放软了语调:“我来吧。”
沈蔚不敢耽误,拿过旁边的拐杖,腾出位置,自己站在一旁偷瞄着学技。
祁二三两下就将火生了起来,他见沈蔚还站在一旁,抬头看了一眼她,加了一把柴后,起身去水缸前打了一盆水。
“过来洗洗脸。”
饭菜不一会儿就热好了,两人对坐在木桌前,沉默地吃饭。祁二不说话,沈蔚也就没出声,担心自己惹人不高兴。
卧病期间,沈蔚都是在屋内吃饭的,这样同桌吃饭,还是头一次。
“吃了。”祁二将鸡蛋放沈蔚面前。
沈蔚看着唯一的鸡蛋,知道在祁二家里,这算稀罕物,伸手将它推了过去,“表哥,你吃吧,你每天要出门干活,我就在家闲着,用不着吃那么多。”
“大夫说你要吃些好的。”祁二又推了回来,不容置疑地望了沈蔚一眼。
沈蔚没有再推脱,拿起鸡蛋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剥开壳,用筷子分开后,将带有蛋黄的一半夹到祁二碗中,然后抬起自己的碗埋头吃饭,露出一双弯月眼。
祁二看着碗中的鸡蛋,心底流过一股暖流。父母在他十岁前就相继去世,孤身一人的前几年,他跟着五婶吃喝,后来大些了,就一个人生活。
这样有人陪着吃饭的家常场景,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脸上还有些没洗干净。”
“在哪儿?”
沈蔚用没拿筷子的左手随意在脸上蹭了蹭,却始终没有找准位置。家里没有镜子,她洗脸的时候也只是囫囵擦了一下。
“这。”
或许是此刻的氛围太过温情,祁二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食指在沈蔚右颊点了点。他常年干活,手上生有一层粗糙的茧,触到沈蔚细腻的皮肤上,带出些许痒意。
灼热从那一点向四周蔓延开来,沈蔚用手掌反复揉搓,白嫩的脸覆上一层绯红。
吃完饭后,沈蔚坚持要洗碗,祁二没再阻拦,自己出门了。
虽只有三个碗,可沈蔚洗得仔细,站得久了脚痛,最后洗出了一身薄汗。她单手抱着木盆回房简单擦洗身上一遍,躺上床补了一觉。
坠落山崖的痛感太过强烈,导致她晚上时常被噩梦惊醒,白日里免不得要犯困。
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沈蔚睁眼时,外面天都有些阴了。她起床想去做饭,但一想到自己什么都不会,不禁暗骂自己:百无一用!
“二哥!二哥!”
听到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叫喊,沈蔚连忙出去。
屋外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手里拎着一个篮子,正伸头朝屋内张望。若是在平时,他一早就冲进屋里寻二哥了,可阿娘在他出门前叮嘱过他,二哥家如今有个姐姐,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冒失了。
“表哥出门了,你找他何事?”沈蔚腿还有点疼,倚在门边,笑着问。
一向口齿伶俐的方武,对着这个笑靥如花的漂亮姐姐,破天荒结巴起来:“我、我娘让我来送鸡汤。”
他们家和祁二走得近,有好吃好喝的都记挂着对方。
“你是五婶家的?”
方武点点头。
“我是你二哥的表妹,你可以叫我蔚姐姐。”
“蔚、蔚姐姐。”
“我腿不好,担心将汤洒了,你帮忙放到厨房吧。”
方武熟门清路地往厨房走,沈蔚也跟着他。他把东西都拿出来后,提着空篮子准备离开。
沈蔚看着灶口,想起她上午的挫败,开口叫住了他:“你会生火吗?”
…
“蔚姐姐,不能直接用木柴,得用枯草先引燃。”
“蔚姐姐,米还没洗呢!”
“蔚姐姐,盐只能放一点。”
方武无不自得地想,蔚姐姐虽长得好看,可却是个笨蛋美人,以后阿娘再骂他笨,他就说“他可不笨,比蔚姐姐聪明多了”。
…
天暗了,还没到收活的时辰,祁二就回了家。
不远处的汉子们见了纷纷纳闷:“平日祁二通常是做到天黑才回去,怎么近日不再那般勤快了?”
回家看到桌上的饭菜后,祁二怔住。
沈蔚连忙解释道:“鸡肉和鸡汤是五婶让方武端过来的,饭菜也是他教我做的。”
祁二听后皱皱眉,看一眼沈蔚的腿:“你腿好了?”
他语气虽生硬,可话里还是带着关心的意味。沈蔚听后翘起嘴角,露出浅浅的梨涡:“好多了,表哥不必担心。”
饭菜是在方武半吊子厨艺指导下完成,色香味俱无,沈蔚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后,扒一大口饭才咽下去。她悄悄觑祁二,没想到他倒是吃得一脸自若,夹了一筷又一筷,像是尝不出味道似的。
饭后沈蔚起身还想去洗碗,祁二一个眼神看过来,她立马老老实实坐好,心里却是对这位面冷心热的表哥多了几分好感。
从这日开始,白天祁二忙的时候,沈蔚在家就学着做一些农家轻活。这些事她虽从来没做过,可真正上手时,也有几分乐趣。
方武时不时来教她做饭,他是个性子活泼的,很快对这个姐姐敞开心胸。
“蔚姐姐,你还会写字?”
方武指着地上沈蔚用木枝写出的字迹,略微吃惊,方家村识字的人不多,除了一个老秀才和村长家,其他少数几人勉强认得些字,大多都是目不识丁。
“嗯,从前家里教过。”沈蔚用木枝依次指着地上的字,一字一字念道:“这是‘方’,这是‘祁’。”
“祁二哥的‘祁’?”
“是。”沈蔚盯着那个“祁”字,忍不住问:“为什么叫表哥祁二呢?他真名叫什么?”
方武挠挠头:“二哥就叫祁二,因为他排行老二,我娘说,原本二哥上头还有个哥哥,但小时候溺水死了。”
“原来是这样,那表哥的爹娘呢?”
“从我记事起他们就没在了。”方武对沈蔚没防备,一股脑把知道的全说了:“还留下了不少债务给二哥,二哥一个人辛苦换钱,到如今才还得差不多。”
他又低声道:“你看二哥长得不差吧,在我们村里算数一数二的好相貌了,村里好多姑娘都喜欢他,可因着债,他没娶亲的心思,一直单到现在,我哥比他还小一岁呢,嫂嫂都娶回家一年了。”
祁二长得一表人才,这是沈蔚看得出来的,别说在这偏僻的村落,就是在京城,也找不出几个与他相貌相当的。
方武走后,她将他的话来回咀嚼,一股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在方家村的这段日子,治病花了不少银子,祁二好不容易还的钱,恐怕又欠回去不少。
为着她这一声莫须有的“表哥”,祁二又得辛苦多久?
父亲从小教导她礼义廉耻、先贤箴言,她统统抛却脑后,为着活命,不惜厚着脸皮赖上别人,当真是白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
想通这些后,她心里开始明朗起来,腿上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或许是时候离开了。
秋夜微寒,祁二点着一盏油灯,坐在堂屋编竹箕,等下一次去镇上时可以卖些钱。
沈蔚站在他身后,默默注视他良久。相处久了以后,她对这个表哥充满感激,虽然他总是冷着一张脸,又不爱说话,可言行举止,无不关照她。
临到离别时刻,她生出一丝不舍之情。
“表哥。”她轻声开口。
祁二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看她:“怎么还不睡?我吵到你了?”
“不是,”沈蔚鼓足勇气,继续道:“我腿伤快痊愈了,打算明日就走,这段时间耽误你了,来日有机会,我再报答这份恩情。”
她字句清晰,可祁二一时竟没有听懂,怔了好一会儿后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是双手紧紧握住竹片。
“那我不打扰你了,你早点休息。”沈蔚说完,转身回屋关上门,一双眸子在黑夜中微微泛红。
“咚咚”
门被敲响,祁二低沉的嗓音隔着木板传进来,“你再待住几天,等我把地里忙完,送你回去。”
噙在她眼里的那滴泪,还是悄无声息地掉了下来。